夜读朱生坚：看看就好

弘一法师言:“朽人之字所示者，平淡、恬静、冲逸之致也。”这里的“所示者”三字可有可无，却也因此惹人寻味。

“所示者”三字，关键在于“示”。示者，秀也。也就是说，他的后期书法中的那种特有的“平淡、恬静、冲逸之致”，既不同于出家之前的临摹和创作中的刚健雄劲，也不同于出家之后的手稿信札中的疏散清逸，乃是写出来给人看的，带有表演性质。在那两种不同的风格对照之下来看其“所示者”，陈传席先生谓之“认真”“压抑”，则是世人所谓“弘一体”书法从侧面所泄漏者。

陈先生总结弘一法师其人其书，还有一个字:苦。很多人都说到过这个字。他出家前从事各种文艺活动，风采照人，可是始终掩盖不住他内心与生俱来的苦。出家之后，他修持的是戒律严苛、近似苦修的律宗，同时研究华严，崇信净土。如虚云法师言，他是“老实念佛”，决然不合于无知轻狂、肆意谈禅者之流。他曾与人言:“见我字，如见佛法。”准确地说，他的字正如他所修持的那一部分佛法，认真而节制。只是时常使用简笔而略有连带之意，在安静中显出灵动；又多次把“心”字底最后一点往外拨动逸出，才略有所放松。

现如今不少人喜欢弘一法师的字，也有人学他的字，用来抄写佛经、嘉言、警句，或者是《世说新语》一类的文字，大都弄得佛里佛气，或者透着一股浓郁的名士气，其所示者，不外乎一种安逸闲适的生活方式。他们学“弘一体”写出来的字，一味收敛，含蓄，不露一点筋骨、劲道、锋芒，结果就把这些东西全都给弄没了。至于有些人号称以这样的方式学写“弘一体”以参悟佛法，就算不说是扯淡，也很有可能走偏了。当然，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，实在也不好说三道四，那就不说也罢。但是，对于学弘一法师的字，还是可以说一句:他的字，看看就好了，学就不用学了，因为它不宜学，甚至不可学。实际上，学写“弘一体”者，近乎全都流于软弱无力，徒有其表而已。而弘一法师的字——实则如鲁迅说“陶潜并非浑身静穆”，而是也有“金刚怒目”的一面，“所以他伟大”——其中固然有“平淡、恬静、冲逸之致”，却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，没有出家前那些结结实实的功底，就不会有令人为之倾心的“弘一体”。

更进一步说，中国书法史上，乃至于世界艺术史上，有一些创造性、实验性、探索性的风格，当真是可以有其一，不必有其二，比如金农的“漆书”，近乎“美术字”，后人实在没有必要去学了。弘一法师的字之“不可学”，好像还没到那样的程度，只不过，但凡在书法上有所追求者，还是不学为好。用我的朋友周之江兄的话来说:“风格太强烈的，几乎都不可学。师其意，则完全可以。”

弘一法师的弟子丰子恺，也如当年的李叔同一般多才多艺，其书法受业师影响，而又自成一格。丰子恺的小女儿丰一吟，模仿乃父书画，细读还是有差异的。相信这是丰女士对于父亲个人情感上的寄托，没有问题。倘若从艺术上来说，如另辟蹊径，大概会更有所造就，今日之学“弘一体”者，可以为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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