跑步时我一般不看手机,但10月12日早晨在凤山上坡处,鬼使神差看了一下,苇剑等诗人同时发来痖弦离世的消息。一瞬间脑子像凝固了一样,想到他窗外的合欢树,那在夜色里静静合起来的粉红合欢花,是先生最喜欢的,“香得打喷嚏”。现在,如他70年前处女作《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》里的诗句“……于是,我闭着眼,把一切交给命运,/又悄悄地坠落,坠落,/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。/终于,我落在一个女神所乘的贝壳上……”
我想,此刻故乡南阳的白河边,有一阵风从西边卷过来,河边的柳树摇动着,发出唰啦啦的声音,突然有黄色和白色的粉蝶从河边的草丛里飞过,那一定是痖公回来了。他飞过白河的波浪,飞到杨庄营庄稼地里,那里有母亲在等他。等了几十年,现在他们相见了,再也不分开。
痖弦,原名王庆麟,1932年生于河南南阳杨庄营。与张默和洛夫号称诗坛“铁三角”,创立“创世纪诗社”,发行《创世纪》诗刊。他这一生有两个金灿灿的冠名:诗人、编辑家。用作家冯杰的话说,“他是一本诗集风行两个世纪的大诗人,一位具有时代标志性的、诗艺和人品皆善的诗人”。痖弦被誉为中国台湾现代诗奠基人,也是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编辑,曾任《联合报》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二十余年。痖弦自称“失败的作家,成功的编辑”,开拓出一个文学副刊的辉煌年代。经他扶持步入文坛并蔚成大家的,可开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,木心、林怀民、蒋勋、席慕蓉、西西……
我和痖弦的交集始于他的诗歌,他的代表作《深渊》里的几句狠狠击中我的心脏:我仍活着。/工作,散步,向坏人致敬,微笑和不朽。/为生存而生存,为看云而看云,/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……几年后,由《台港文学选刊》主办的痖弦原乡行活动,由我的大学教师樊洛平全程策划主导。2010年10月27日,在河南文学院,我见到了诗人痖弦。他满头银发,脸色红润,声音特别好听。后来知道早年他演过话剧孙中山,在台湾地区得过男演员奖和杰出青年奖。
南阳男人有两张脸,一张是周梦蝶式的,高鼻,脸长瘦而立体,神情古穆忧郁;另一张就是痖弦式的,下巴宽阔,四方脸,大眼睛,黑眉毛,有着和善的笑。痖弦十六岁就离开南阳了,他热切地给妻子讲自己的故乡与母亲,讲得以至有一天妻子张桥桥说:“你天天给我说母亲,说得我也开始想念她了。”他给两个女儿起小名叫小米与小豆。大名叫景苹、景营,景是王家的辈分,苹是纪念外婆家平乐村,营是纪念南阳杨庄营。
第二次见先生是在温哥华。痖弦先生住在温哥华的三角洲市,山坡上别墅木门虚掩,门口放着一把在南阳老家的院子里经常能看到的小木椅。这让洋派的别墅院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。痖弦住在温哥华近二十年了,但他保持着一口地道的南阳话。“南阳话是我们思念故土的一种最直接的方式。”痖弦说。
院子里白色的杜鹃花下有一块淡青色的石板。上面有裂缝。痖弦说:“这是母亲的槌布石,是从南阳运来的。收到时裂缝了,可是母亲的心……”说到这,他流泪了。我和痖弦先生坐在屋子里聊天,他的大女儿一直在院子里忙碌。痖弦说:“他们在种合欢树,南阳叫夜合树,是台湾作家吉羽送来的。小时候小学校的院子里有一棵,我梦见许多次。”第二次去的时候,他站在窗前,痴痴地看着那棵刚刚种下十天的合欢树。
一晃七年过去了,大洋彼岸园中的合欢树一定在初夏时开过花了吧,花下的人如今去了哪里,那杜鹃下的槌布石是否随着诗人飞升到了白云之上,在云上散步写诗,应该是好日子吧。本来悲伤的人,想到这里竟然微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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