隆冬因其酷冷而常常不被人们留恋,可是总有人喜欢落雪时的纷纷扬扬,抑或晶莹剔透的冰面上,冰刀刻下通向落日尽头的轨道,这也许代表了理想。但那多半是我们的想象,想象它如同烟花三月般的春天属性,或者,想象它所指向的人生道路有着纯洁而清亮的格调。毕竟,漫天雪花飞舞的天空之下,是泥泞狼藉的地面;冰刀刻下的是理想,亦是伤口,泥浆色外翻冰碴,也许是生活无处安放而外溢的狼狈。
好吧,在酷暑的七月谈论隆冬,其实不合时宜,但那是我下班途中的某种联想。对,下班,不是上班。夏日傍晚,五点多,陕西南路的咖啡店在街边摆出小圆桌和折叠椅,服装店的老板娘却躲在店内不愿意放出冷气,我猜测,她的客人与喝咖啡的客人对炎热的耐受度并不相同。我的下班路途还会遭遇某种阻拦,新乐路口,光头中年男人或者微胖盘头女人:美女,看看衣服吗?外单……每一次我都摇头,并匆匆而过,生怕他或她拉住我朝新乐路的某个弄堂里拽。我惧怕被胁迫,但我并不抗拒被招揽生意,受到关顾总让人有满足感,哪怕他们只是想让你掏钱包。
也有一些时候,我与光头男或盘头女擦肩而过,他们却没有邀请我,也许看我一眼,而后沉默,任我从身侧走过。他们放过了我,我却不免失落。我开始注意,他们为什么邀请我,或者,为什么不邀请我。
经过无数次尝试,并按不完全统计分析,我得出的结论是,当这一天我的穿着相对时尚漂亮,站在新乐路口的他们就会迎向我:美女,看看衣服吗?外单……倘若我的衣着过于朴素老实,他们就会把我从邀请范围排除。这取决于他们对路人的判断,能否成为目标顾客,要看穿着。他们是精于生意的人,想必通过此种方式,赚下了不少路人的钱。
然而,探索的过程远比获得答案有趣,从那以后,我选择了另一条去地铁口的路。我想,我并不是要回避他们的招揽,我回避的,是陌生人对我的评判。
好吧,让我们再次回到隆冬的记忆。亦是下班时分,那一日酷冷,没有下雪,便不能模仿烟花三月的纷扬浪漫,太阳虚弱却不甘心提早收工,散碎的光线落在街角,凛冽的风把整块寒冷撕裂,空气亦是扎脸。经过新乐路口时,我忽然想到光头男和盘头女,那一日我刚从一场研讨会的主持人岗位上结束工作,倘若他们坚守在寒风中,我确信,我光鲜亮丽的衣着会让自己成为他们的目标顾客:美女,看看衣服吗?外单……
很遗憾,他们不在,寒冷驱赶了做露天生意的人。我不禁失望,悻悻然站在路口,等红灯的当口,我发现了我的孤独。好几个行人不顾红灯,穿过新乐路,向淮海路走去。因为冷,我原谅了那些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人,也原谅了自己的虚荣。
绿灯亮起,准备开步,忽听一个高亢甚而金属感的声音,是旋律,对,有人在唱歌。循着声音看去,街角,落下一束虚弱夕阳的电线杆子下,站着一位中年男人。是他,他在唱歌,熟悉的旋律,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夏日,那不勒斯,港口,烈日下的女人卷发披散,细腰隆胸摇曳而过,热浪氤氲下,播撒着热烘烘的性感与激情。街角的歌声追随着她,目光亦是为她而迷离……他持续唱着,卡拉OK平均水平,并不完整,但我听出来了,那是一首真实存在的歌,外国歌。
绿灯亮起,我没过马路,我站在街口听他唱。我是他的目标观众吗?可他并未看向我,他一只手撑着电线杆,另一只手叉着腰,高高的发际线下,是巨大而苍白的额头,不胖,却有些浮肿。他深蓝色棉风衣泛着显然的白,一种潦倒的旧色,可他的衣襟是敞开的,他还昂着头颅,抬着下巴,这代表了胸怀和姿态,我想。
绿灯与红灯完成第三次交接时,我终于决定过马路。我把他抛在了身后,那个潦倒的,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街口大声唱歌的男子。
跨过最后一条斑马线,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。他依然昂着头颅,抬着下巴,唱完了那首歌的最后一句:请别抛弃我,不要再使我悲伤,重归苏莲托,回到我身旁……
那是唱响在隆冬里的一首夏日之歌,尽管,我看见了从纯洁而清亮的格调里外溢而出的狼狈,但我还是获得了一次对隆冬的留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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